最近,《大西洋月刊》的一篇封面文章《Facebook是否讓我們更孤獨》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爭議。小說家史蒂芬·馬奇(Stephen Marche)在文章的開頭,講了一個老太太的故事。
伊薇特·威克斯(Yvette Vickers),《花花公子》的前模特、好萊塢B級片女明星,在加州的家裡孤零零地死去。一年後,老太太風干的屍體才被鄰居發現,經法醫鑒定死於心髒病。她沒有孩子,沒有宗教小組,沒有任何直接的社交圈。在她死之前,沒有給任何家人或朋友打過電話,而是與通過網絡找來的“粉絲”在通信。在她死去的消息發布後兩個星期之內,就成了Facebook上的熱門人物,16057個Facebook帖子和881條Tweet都在討論她的死亡。
史蒂芬·馬奇說,老太太年輕時經常演恐怖電影。現在她的死成了新時代的恐懼符號:對孤獨的恐懼。
孤獨是什麼?
羅素形容“孤獨”,是一個人戰栗的目光瞥過塵世的邊緣,直透那冰冷而不可測的無生命的深淵。
孤獨是現代人的基本特征。幾乎每個人都會在生命的某個時刻體驗到孤獨襲來的痛楚。它可以是簡單而表面化的,比如成為球隊裡最不可能上場比賽的球員,或者派對上永遠坐在角落裡的女孩;也可能是尖銳而劇烈的,比如失去了配偶或者親密的朋友。
在《孤獨:人性與社會聯系的需求》一書中,進化心理學家約翰·卡喬波(John T。 Cacioppo)將孤獨比喻成“饑餓”,它們都是身體發出的一種預警信號,提醒你某種匮乏的存在。
我們需要攝入合理的血糖,作為新陳代謝的能源,從事生命體的各種活動。當血糖不夠的時候,我們會感到饑餓,這是信號,提醒你該吃點東西,補充能量了。如果你無視這個信號,我們會耗盡能量,甚至沒力氣去尋找食物,這是致命的。
孤獨及其造成的痛苦、不安所警示的匮乏,不是卡路裡,而是連接。它提醒我們遠離群體、失去聯系的危險--在漫長的進化中,人類的祖先是依靠社會合作,而非個人的能力,才在殘酷的競爭中生存下來的。大部分神經學家都同意,人類大腦皮層的進化,不是為了發展音樂、數學,或者任何一種個人的天賦,而是為了處理復雜的社會信息,以保證群體的生存--如果沒有群體的合作,我們無法打敗危險的野獸,也無法繁衍自己的後代。所以,當你感到孤獨的時候,是進化的古老機制在警告你,重新加入人群,否則就要付出代價--高血壓、心髒病、肥胖、缺乏鍛煉、吸煙、酗酒,甚至老年癡呆症,這些都與孤獨有關。孤獨的長期負面效應之一是損害大腦的自制力。
對於這種匮乏的信號,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應對方式。
有些人對孤獨天生具有較高的耐受力。他們喜歡獨處,在人群中反而覺得不自在。有些人則是天生的交際專家,只有在人群中才能感覺到安全。這與基因有很大的關系。2005年,美國和荷蘭聯合進行的一項雙胞胎研究表明,與神經質、焦慮一樣,孤獨不僅是缺乏社交造成的結果,更有植根於基因之中與生俱來的成分。
西方最著名的離群索居者是梭羅、華茲華斯、梅爾維爾等。梭羅在哈佛受過教育,卻跑到當時最荒涼的瓦爾登湖邊隱居,自己蓋房子、捕魚、打獵、種菜,像原始人一樣生活;華茲華斯與妹妹隱居在昆布蘭湖區和格拉斯米爾湖區,與世隔絕;梅爾維爾長年在海上漂泊,一生潦倒不得意。但對這些人來說,孤獨恐怕不是什麼難以忍受的痛楚,反而是刻意尋求的境界。比起同類,山川草木更與他們性情相投,大自然才是人生歡樂和智慧的源泉。
但是,作為天生的社交性動物,我們絕大部分人更渴望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--靠近一個人,被理解,被關注,被愛。
社交網絡的承諾
網絡的本義是消除孤獨。從互聯網誕生之初,就許諾我們一個無國界的烏托邦。剛剛知道“六度空間”理論的時候,我們覺得整個世界是向你打開的--只要通過6個人,地球上任何兩個人之間都可以建立聯系。那是一種巨大的幸福感--孤立的個人能夠相互交流,文藝青年可以找到靈魂伴侶,同性戀青年不再覺得自己像怪物,每一個人都不是局外人。
到Facebook和微博的時代,社交網絡的目的,是連接所有人--一個以你為中心組建起來的龐大的社交群,意味著更多的社會資本,有著巨大的價值。但在這樣無所不在的連接中,我們的孤獨感似乎並沒有減輕,很可能反而加重了。為什麼?
孤獨是一種內心深處的感覺,它與連接的人數或頻率無關,而與連接的質量和意義有關。你可以在高朋滿座的喧嘩中仍然感到深刻的孤獨。婚姻會減輕一個人的孤獨感,但前提是你的婚姻是幸福的,否則婚姻只能讓你更孤獨。信仰也會減輕一個人的孤獨感,前提是你的上帝是一個抽象、溫暖的存在。
技術傾向於簡化生活中一切復雜的事物。人類的關系豐富、復雜,需要技巧、精力和耐心才能處理。但在網絡時代,我們最缺乏的是耐心,而最吝於付出的是注意力。所以,社交網絡在擴大社交群體的同時,不可避免地導致人際關系的扁平化和膚淺化。分手的情侶只需在主頁上輕輕點一下“刪除”,就可以讓對方在自己的世界中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你能跟刷來的“粉絲”推心置腹嗎?
人的天性是珍惜那些得之不易的東西--千金易求,知己難得。
美國的一項調查發現,一個人的“知己”數量從1985年的2。94人降低到2004年的2。08人。同樣,在1985年,只有10%的人表示沒有一個人可以討論生活中的重要問題,15%的人表示只有一個這樣的朋友。到了2004年,這兩個比例分別升至25%和20%。
在《一起孤獨》中,麻省理工學院媒體實驗室的女教授謝麗·圖爾克認為,社交網絡對於友誼的侵蝕,主要是通過將“對話”(conversation)簡化為連接(connection)--在網絡的連接中,我們永遠期待更快、更簡單的回應。為了得到最快的答案,我們只問最簡單的問題。而對話是慢慢展開的,它需要耐心與技巧,花時間去體會對方神情動作中微妙的變化,從對方的視角看待問題。最重要的是,我們真的需要面對面,聆聽彼此,包括那些無聊的細節。因為正是在結巴、遲疑、詞不達意的時候,我們才向對方展現出真實的自我。而當我們回憶起一個朋友的時候,最動人的往往不是他的一句話,而是他的某個眼神、某個肢體小動作。
瑞士心理學家皮亞傑在研究兒童的心智發育時發現,在8歲之前,小孩子沒辦法從別人的視角看世界。我們最終都會成長,脫離那個階段,學會理解、揣度對方的心意。但在社交網絡時代,我們的心智似乎重新向兒童靠攏。所有社交網絡的設計都是基於“自我中心”的。你的廣播,你的相冊,你的“粉絲”、你的審美趣味(喜歡的音樂、電影、電視劇)、你加入的小組……一切都是關於你。
一個人在社交網站上等待回應的心態,像極了一個孩子想要得到大人的關注。孩子總是高估別人對自己的興趣,所以他們發明出想象的觀眾。人們在Facebook、微博上不斷更新自己的狀態,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傾聽一樣。
在心理分析的傳統裡,自戀並不是一個人多麼愛戀自己,而是他/她如此脆弱,必須不斷得到別人的支持與贊許,才能肯定自我的存在。技術也許沒有導致,但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鼓勵了這種心智習慣--一種感覺必須經過別人的印證才能成立,甚至成為感覺本身的一部分。
我們在社交網絡上的種種行為,無非是為了讓自己“被看到”。在別人的目光中,確認自我的存在,得到理解、關注與愛。被愛的感覺,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能提高人的熱情,哪怕它很可能只是一種錯覺或一廂情願。為了得到肯定和印證,我們處處展示最好的自我。存在變成了表演--曬幸福的,曬恩愛的,曬豪車豪宅的……種種表演,一旦沒有得到回應,就陷入巨大的失落或者焦慮之中。
走在世界的各個角落,你都會看到同樣的景象:人們通過鍵盤和小小的觸摸屏連接在一起,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泡泡裡。我們並不想要真正靠近一個人,他人的目光只是支撐我們脆弱的自我感的工具。
心理學家一直懷疑,社交網絡使人變得更自戀。不久前,西伊利諾伊大學的一項研究第一次證實了二者之間的直接關聯。研究者跟蹤294名學生的Facebook使用習慣,年齡在18~65 歲之間,並測量了自戀性格中“社交擾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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